一位成熟女性激切乖張的靈魂迴響。
這段幾分鐘的即興奏彈，完全自我風格，不跟隨任何一位名家，引發了樓上房客內心的一陣躁動，隔鄰老婦把電視機關掉，窗外兩位正在閒聊、八卦中的女人，提著菜籃相互凝視一會兒，還有斜對面糕餅店，婚姻失敗的中年男子…全停下來細聽，儘管聽眾不多，也只是偶然欣賞…
美玉望向自己的手，潔白秀麗，此時卻像激烈做愛後、頹倒的男人，汗涔涔，濕淋淋，平躺於鍵盤上，卻也充滿能量爆發後的生氣…
美玉十分地懊惱、為什麼又沒有記錄下來…在演奏的當刻，幾乎如同神靈附體那般，熱烈的鋼琴聲，晶瑩剔透，溢滿了整座琴房，濃烈色調、卻不濫情，仍迴盪一室，甚至仍存留樓上房客的胸口…某種不明所以的鄉愁，是飄盪遊子才有的共鳴，卻十分地被每個人接受，甚至信仰。
幾分鐘之內，五顆心劇烈、或趨於平靜的跳動了一會兒。美玉發誓，下回只要自己一踏入這個房間，一坐在琴椅上，第一件事，就是打開錄音筆…只可惜，每次她這麼做了，就只能彈奏靜匿的樂曲，或是雙手垂直地被定在琴鍵上；蕭邦，德布西，阿瑪迪斯…複製他人的樂章，沒有動人的力量。
她忘記了，也幾乎沒料到，有一隻小手緊捏著下唇，守在門口已經十分鐘了。女兒琪琪，眼中流露迷茫，悄悄地聽著母親卓越靈魂的迴響，也遙想著孕育於母親子宮中的生命…弟弟…垂聽著鋼琴奏響，是否跟她一樣，雙眼圓睜…
弟弟！她心裡為這符號暗自發顫，即便她尚未、並未亦從未擁有這樣的親密手足。
早慧而聰穎，琪琪與她美麗的母親近似，她們卻不親密。
即便五歲之前，兩人也常臉頰相貼，親嗅彼此身上的氣味，一種馨暖的乳香，牽動了母女之情，琪琪更常用鼻頭磨擦母親的臉，告訴她…
「我的媽媽，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媽媽了！」
美玉總是為這句話，展露出世界上最美麗母親的笑容。但、嚴格來說，那並非純粹的母性美，而更可能是身為女人，得著無上讚美時，意識著鑲嵌於頂上的華冠，傲然地接受這份尊榮及景仰。
琪琪上小學後，開始會說話，說了許許多多，令大人們張目結舌的話。
她成績特好，活潑調皮又不失禮節，只是總學不會內斂，將太多不屬於孩子純真的思想一再展現，那甚至是一種生命哲學，沒有一定年紀的女人，可能還無法理會。
人們對她的激賞及妒恨甚至是一樣多的。
有的人對她擠眉弄眼，豎起大姆指，堆起滿臉笑容；卻站在離她兩三步遠的距離，不願像疼愛孩子一般，輕拍她的頭。
也有人不喜歡她像偵探一樣地望著自己的臉，一雙大眼鼓溜溜的，像探見什麼秘密…
美玉有點不喜歡她。不明白怎麼會這樣…自己的女兒像極了求知若渴的哲學家，甚至老邁的昆蟲學家那般，微觀地探尋著各人心上的小蟲…
其實她們都想太多了，琪琪只是智性特別發達，她內心的需求甚至獨白，總還是個八歲的女娃。
美玉將琴鍵闔上，心裡盤想著，離藝術家的距離還有多遠？
她將手環抱肩頭，思緒自然地回溯至…蝴蝶紛飛的季節…
十七歲那年，身處幽閉的琴房，一間密室，與削瘦臉頰的老師比鄰而坐。
美玉望著那張下巴高抬的側臉，一種超然脫俗的氣質，
白髮點飾於黑髮中，彷彿星光。
「隨便彈」。
他將她的手，擺放在琴鍵上，下達指令後，美玉瘋了，她大聲尖叫、哭喊、抗議，指尖用八十八個琴鍵坦白。
第一次被允許的自由，衝破了一切框限與律法，「用妳的靈魂歌唱～」，
「唱吧，唱吧！」
美玉熱淚盈眶，這是她最初對性愛本質的理解。
男人用手輕拍她的頭，表示讚許…
一週一次的鋼琴課，美玉的母親從未料想到這種情境，她沒習得任何技巧，只是在一條可能通往偉大藝術家及偉大心靈培育的道路上，使盡地呼喊、狂妄地將第一女中的氣質及優雅摔個稀爛。
男人的年齡是她的兩倍大，是個完全的藝術家，卻永遠稱不上鋼琴名師…
他太有個性了。
卻從未流露出一絲猥瑣，那張仿似望向遠方的側臉，輪廓分明，下巴堅毅，根本就是克里斯納穆提的化身，那般神聖而超然啊…
但、當他將雙手擺在美玉肩頭時，美玉的母親和師母正將木門推開…
事發後，美玉自此不上鋼琴課了，除了回到那個教堂般的密室。
她不要再回到那個由樂理、技巧、章節架構的世界，這不是她學習的目的…
也不能滿足自由的意義。
高中畢業後，美玉接著去了香港求學，又成了交換生到紐西蘭讀書，遇到了幾個男人，有老有少，其中一個是悟。
美玉盛開似花，卻沒有任何一個誰，理會她內心的飄搖、及對真理無窮盡的渴望…於是她用某種淡然的微笑，笑中透著幾許憂傷，眼神不定，吸引了被迷惑征服的男人…悟是最幸運的一個。
悟將她捧在手掌心，欣賞並仰慕，他為一種神秘的激情許下長諾，那是一輩子的不離不棄…什麼愛情能夠持久至永恆？
全然只為美玉體貼溫柔背後的蠻不在乎，還有一層神秘的面紗，她用這種方式來維持愛情。
大學畢業前後，搞不清確切的時間，總之美玉懷孕了，悟為她套上婚戒，誓言一輩子的愛，永恆；美玉一生撒過幾個謊，最可怕、也最大的是這個，將她牢牢圈套了，她說著愛他、愛他…
直到琪琪出生，她才發現，自己複製了愛的形貌，戀愛是什麼，她還不知道…
悟沒有任何問題，他們可以聊些文學或生活，做愛充滿激情，悟很聰明，甚至很帥，但美玉的心仍然空出一個位子，即便悟白手起家，當年還是數學系王子。
美玉再也遇不到一位鋼琴老師，一位哲人，讓她自由飛翔，無需贅言，彼此理解。她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呢？
女兒琪琪只有八歲，可是早已潛入她的血管中，將她上鎖的日記，全部讀完…沾染了一切想太多的惡習，生命哲學，甚至誨澀的激情。
琪琪的早慧逐漸地，將她與世界隔離，她沒有輕看任何人，只是日子久了，她完全被孤立。
十七歲那年，琪琪將坐在神聖的十字架前，與一群大學生、社會青年圍成一個令人感動的圓，大家將手繫在一塊，同心祈禱，一陣奇異的溫柔降下，讓琪琪感覺久違的愛，那是五歲之前與母親心心相繫的情態。
但三分鐘後，當眾人開始分享這份愛、信仰、以及律例時，琪琪只能用她如陰道那般神秘而曲折的的智性，幾乎深不見底的懷疑，以及自學習得的哲學思維，駁倒那些不合乎人道的黃金律法，她或者拒絕教會的宣倡，信者得平安喜樂，表示這其實簡化了人性，甚至否定了各式情感…
眾人看著這張清靈美麗、甚至求知若渴、飢渴慕義的臉龐，說不出話來，兩個星期之間，她見了牧師及傳道，沒有人能回答，安徒生為何疼痛自卑？
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病態心靈，為瘋狂妻子所擾的大文豪托爾斯泰，以及高唱基督得勝的雷鬼歌王Bob Marley，為何擁有十幾個跟不同女人所生的孩子…
偉大的藝術家，在艱困心靈及掙扎欲念的景況下苟活…而他們卻是敬虔的信徒？混雜在生活泥沼中祈求…不住地懺悔，矛盾至極…
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問…沒有人能夠回答她…
他們也只能重覆權威，並以此來掩蓋迷惑。
美玉還是想要成為藝術家，她甚至想像法國女作家柯萊特那般，拋家棄子，跟女兒疏離，祼露上身，於桌上獨舞，只為了寫作，風流，體驗人生。
她並非缺乏勇氣…只是這有什麼意義？她到底想要什麼？
生命是什麼？
她解讀為一連串歡快的節奏音符，與日常生活敲擊而成交織的喜怒哀樂…
可是某種異鄉人的情態，永不饜足的慾望虛空，卻再再地擊倒這種樂觀，提示她應該正視所謂的存在價值。
琪琪失去了信仰，也沒有男人愛她。
35歲之後，美玉生下第二個女兒，她終於開始理解，一連串的壓抑、懊悔及沉溺，都是不必要的，她現在只需繼續行進，並在生活中探尋永恆。
而對悟的感情，愛與不愛，激情與否，其實不能言說…她想著她需要他，需要一個母親及妻子的身分，一個家庭…以及一間玻璃琴房…幸福就是生活。
她望向琴鍵上一雙潔白如魚的手，汗涔涔，濕淋淋，像隻逃脫捆綁的魚。
僅以此文 獻給我的母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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